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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知苦处,不信神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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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去

“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过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。”
我爱锁锁T T

虹膜锁:

 


|一发完


|第一人称 k视角 


|起始于民国三十年的叔爷文学


|给 @why莉丝酱  北方赚足了我的眼泪 让我送你一个南方


 


明国三十年夏,上海,我在霞飞路7号的Astoria明星咖啡馆第一次见到他。


彼时我刚从兰心大戏院出门,程老板的戏实在太好,夏末的上海的晚风里走着,总还有几分意犹未尽。天色黑融融的,我看了眼怀表,时间却还早,就踱步去霞飞路,好歹歇个脚,也可备些教案。


这天,二楼窗边我常坐的位置,似乎已经早早坐了人。学生模样,穿了笔挺中山装,帽子恭恭敬敬地端放在一旁。我好奇这学生为何在这间白俄人开的小咖啡馆,于是从后面慢慢走近了瞧他。却见他也拿着《锁麟囊》的册子看得仔细,真是巧,原来他同我从一处来。


 


“这才是今生难预料,不想团圆在今朝。回首繁华如梦渺,残生一线付惊涛。”


 


学生一脸惊讶转头看我,眼底竟是带着泪的,我心下一惊,原来还是个性情中人。意识自己失态,他愣了片刻,偏头抹着眼泪。我实在没忍住,笑出声来。


 


“先生别见怪,学生第一次看戏,程老板戏那么好,我这还没回过神呢。”


“不会,”我冲他笑笑,“不介意我坐你对面吧。”


“啊……嗯,不介意不介意,您请便。”


 


我坐下仔细看这学生,倒也是生得好看,眉清目秀的,一双眼睛透澈,眼尾却向下耷着,身形却高大得很,肩宽背阔的,是年轻才俊的样貌了。却也为儿女情长偷偷抹眼泪,竟也叫人几分垂怜。


 


我们渐渐聊熟,这学生姓陈,名唤立农,是读书人家的名字。不像我近年遇见的与他一般大的孩子,自我介绍总蹩脚地叫自己“李约翰”或“王潘恩”之类种种,显得未免太过油头粉面。谈话间才知他下月就要往杭州去,前不久空军征召,他瞒着家里去应征,结果自然是中了。家里听他讲了消息,哭天抢地,姨婆姆妈拽着他衣袖流泪,这阵仗,仿佛他已壮烈殉国似的。最后还是陈老太爷拄着拐杖敲了两下地面:“立农为国效力是好事,你们妇人之心罢了,且放他去吧。”


 


我与立农互留了书信,他被编在空军二大队。上海秋风刚起,他就随大队去了杭州。临走前又在明星咖啡馆窗前切切:“坤坤要同我写信,我一定都看的。带去天上也看。”


 


后来立农随大队去了西南,先是在武汉,又到重庆,再是昆明。一路我的心都跟着他的二大队在天上飘着,我时常想他的飞机,在空中陡地上抬,又陡的俯冲,半夜里心上一紧,惊出一身冷汗。


好在每月都有书信来,有时一月一封,有时一月竟能有四五封。我一一收好压着,备课累了就拿出来看看。


 


三十二年秋,我到了南京,在金陵女中任教,准备着应聘中央大学的教员。两年来,西南天空上不知坠了多少架飞机,立农命好,上天保佑,这两年平平安安,倒也还战功卓著。他同我信里说,倒也奇怪,也许是有护身符,也许该是自己命好。我几次三番信里好奇他这宝贝“护身符”,他却也不说。


这年他从二大队编入九大队,成了空军九大队的副队长。


 


抗战胜利那一年,我去大方巷的仁爱东村眷属村教学生。教育部里找人干的差事,确实是门苦差,别的老师不太愿意,我就也顶了下来。眷属村里多是妇孺,一半还都是丧夫丧父的可怜人。去多了,碰上些逢年过节的时候,实在于心不忍。


村里有个叫墨墨的小姑娘最讨我喜欢,眼睛顶大,像两颗黑玻璃珠,还是波兰货。她的妈妈,许太太,村里太太们都称她师娘。丈夫原是七大队的队长,在武汉那次殉国了。许太太是个成都姑娘,看出来从小被娇惯,不太做得家务。我常爱看她给默默扎辫子,带着一股子狠劲儿,墨墨原本乌溜溜的圆眼睛,被她的亲娘直接给勒得吊起眼稍。


小姑娘却还总是很得意自己的眼型:“蔡先生,蔡先生,你看看我,像不像戏台上的花旦。”


说着说着就哼起戏来,小孩子不懂戏,记不住个词,咿咿呀呀办个模样。


我细细听了倒听出几句来,便问她:“你哼的这是《锁麟囊》呀!”


“蔡先生知道!”墨墨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,“蔡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!”


“你天天呆在村里,会的东西倒还不少。只是我知道师娘不是爱听戏的人,都是谁带你去的?” 


“小陈哥哥带我去的!可也就听过这么一出……”墨墨说着嘟起了嘴,真的生气了似的。


“墨墨不要瞎说,蔡先生面前没大没小。”许太太停下织毛衣的手,戳着墨墨脑袋训了一句,“什么小陈哥哥,要叫大队长!”


我心下期待起来,我在期待是立农,也许四年了,我竟能在这里见上他一面。


 


“你这哥哥,什么样貌,你告诉先生?”


“小陈哥哥……啊,”墨墨捂着被毛衣针戳着的脑袋,“大队长!个子高高,眼睛笑起来弯弯……”


墨墨说着拖着眼角比了个眼尾向下的表情。


是他了,是立农。


 


“小陈哥哥人又好模样又俊俏,我想长大想做他新娘!”


“墨墨!你再在蔡先生跟前儿瓜兮兮嘞!”


许太太好像是真有些急了……


 


“墨墨啊,不是妈妈说你,大队长早就有心上人了啊,还会教书呢。”


许太太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,拍着手拉我谈天的架势。


“哎呀你是不知道,每次我们大队长收到信那个开心的……嘴都合不拢呢!还要信揣在怀里,带上天。不过你说也是奇怪,女孩子名字里带个’坤’字,叫我们大队长那么牵肠挂肚的,得是多英姿飒爽的美人啊!你说是吧,蔡先生?”


 


那年我终于见到他了,墨墨那天扯着我的袖子就往外跑:“蔡先生快来快来,上车!小陈哥哥他们回来了!”


 


我就跟着眷属的车,一起到了机场,不多会儿头顶轰隆隆的引擎声,好几处连着盘旋在头顶。接着,第一架飞机穿过云层,看见尾翼的编号,一位年轻太太立刻挥起手来,“沐伯,沐伯我在这儿”,言语间,飞机稳稳落着陆跑道上,向前滑行。


 


不出一个钟头,九架飞机就已稳稳落地,头顶云层里,只余一台引擎的响声还在轰鸣。


“小陈哥哥要来了!”


 


我只记得那时,发动机的轰鸣掠过的头顶,我的头发被吹得乱作一团,我竟开始突然慌乱,这些眷属太太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的。我竟穿了身旧西装就一道来了,且就要这样见他了,心口跳得怦怦的响。


我见他远远从驾驶舱里跃下来,解开飞行帽的搭扣,脱下手套,整了整挺括的皮飞行夹克。他看见我了,我见他眼波微微一动,天上飞行时的眼中凛冽一扫而空,他对我笑了,眉眼弯弯,天光里柔在了一处。


他朝我走来,伸出手,揉了揉我的头发:“也不戴顶帽子,机场风大,该着凉了。”


我却也不答他,反问着他:“我给你的信都好好留着?”


 


“在呢,都在呢。”他指着飞行夹克左前襟的位置,拍了拍。


 


那晚我在眷属村留宿了。他同我说了这四年来攒下的一堆话,我看见他左手侧那道醒目的伤疤,还有腰部的弹伤,我问他这些伤为何不与我讲,他只说挺挺也就过去了,挺不过去,也不至于让我担心。


那晚是我这四年来最快乐的一晚,立农,立农,我唤他,我把全部都给了他。


 


“你既然教书,不如住到村里来。孩子们都喜欢你,还叫你蔡先生。”


半夜时他在屋里生了暖炉,坐在床沿,手抚着我的脸。


“不行的,你们村里那些太太们,多数从前都是些金陵女大的小潘西,嘴可能说,我是要吃亏的。再说了,放我一人常年住在村里,你能放心?难道要这帮少奶奶叫我师娘你才顺心?”


 


1947年春,我离开金陵女中,终于到了中央大学,做一名教员。他还是天上到处跑,他的编队打仗少了,做些运输的工作。不再提心吊胆的日子,真是好,也算是那几年里活下来的人,开始对日子有了些盼头。


好景不过半年,立农的大队还是被安上了战场。立农和南京几支空军队一同又去了杭州,驻扎在笕桥。政府时下养了一堆蠹虫,养空军烧的是白花花的银子,现在到处泛滥的法币,从来顶不上用处。立农他们那帮大男人,倒像是赋闲的公子,说是上了战场,却也没什么大事。我心里宽慰些,还能好好做我这个来之不易的小教员。


 


其实说到底命运的变化是一瞬的事,我没准备好,他也没准备好,都是自以为扎了根的浮萍罢了。


 


三十八年春,他的大队突然被征调运输紧急物资,整日从笕桥起飞,到南京匆匆歇一脚,装了物资就飞往台湾。来来回回一个多月,一直天上飘着。我身边的老教授们,都劝我快走,小蔡啊,国军要败了,你看这天天的飞机轰隆隆的,哪是在打仗啊,是在逃难呢。


张教授平日同我交好,这几日也收拾行李走了,北上去了共区。


“你到时真不得以,记得来找我,老师一定竭尽所能帮你。”


 


立农这日总算回了眷属村,人一到便急匆匆冲来许太太家找我,我正同墨墨在解数学。他进来了,一把拉着我往门外走。


“坤坤,我们要败了……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船票,你收好……”他攥着我的手,握得好紧,十指纠结在一起,勒得通红,“我……我带不走你,等安定了我就去找你,一定一定……你要等我,坤坤……要等我……”


立农又急匆匆走了。


 


三日后,我独自一人,从上海坐船到香港,再坐轮船。船没有在基隆靠港,而是飘飘荡荡过了太平洋,去了大洋另一端的三藩市。立农故意的,我后来才知道。他保不齐何时再打仗,干脆把我送的远些再远些,除了多些牵挂,也没什么不好。那时我们都觉得,彼此还会再见。


 


 


 


台北市武昌街一段7号,是现在明星咖啡馆的地址。


 


听我的学生,钱正昊说,1950到1991年之间,立农是这家店的常客,总是读书看报一整天,爱吃些俄罗斯软糖和面包。有回送了张程老板的唱片给老板,可把老板急坏了,俄式咖啡厅,台北,放京剧,多稀奇。后来倒是爱听些《望春风》《雨夜花》什么的,就渐渐不强求那咿咿呀呀的莺啼婉转了,更何况唱片后来也是旧了,放来也不好听。


立农常常跟着唱片机里哼,冬夜无伴守灯下,春风对面吹,十七八岁未出嫁,见着少年家……


 


79年那会儿,高雄那边一家杂志社,搞了一次运动,副主编竟是我的学生,对,就是钱正昊。他被软禁,抓去了绿岛。立农听说了,去国防部托人,到处求情,年纪也不小了,为了这事和别人低声下气的。最后可算是把我的学生给捞了出来。


 


“陈先生,你也是战时为党|国效过力的英雄,怎么年纪渐渐大了,也开始作出糊涂事来?”


 


当然,这些也是我到台北后听钱正昊同我讲的,几十年啊,我不知他怎么就自己一个人过过来了呢。


 


大概是民国七十五年,立农在台北看了一场话剧,剧里那个叫什么来着,江滨柳,他在台北登报了寻人启事,要找他的云之凡。他竟也学他,在报上把我连登了五天,满台北要找我。你说多好笑,年纪一大把,还是幼稚得很。


 


后来这话剧来了美国巡演,张教授家孙女送了我票,我也去看了。我当下决定,无论如何,去台北,碰碰运气,我同他战时过来的人,能活下来,就是天大的运气。老天爷待我只要不算太薄,我一定能寻这他。


他一直在等我,确确实实,我去寻他,没费多大的功夫,就找到他了。


可我好想好想再同他说说话,听听戏,告诉他,他的信我也一直留着,到现在都留着。


老天爷这次,耍了我……


 


 


 


“爷爷,你手里抱的什么呀?”


“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……不好意思,您别介意。”


“不会。”我摇头笑笑。


“爷爷,告诉我吧。”


“这个小箱子啊,是个很厉害的爷爷交给我的,他叫我一定要看管好。他呀,就躲在里面呢。”


“这么小的盒子,装得下爷爷吗?”


“装得下,当然……装的下。”


“我要看,我要看!我要看盒子里的爷爷!”


“哎呀你不要再闹了!实在对不起!”


我摇摇头笑着,示意无碍,手覆上怀里的盒子,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。


“不可以哦,你打开来,厉害的爷爷就不见啦。”


“那爷爷你打开呢?你是不是也和这个爷爷一样厉害,他见到你就不会跑了?”


“不行的,谁都不能打开。就算是我打开,他也会跑的……”


 


立农,我此刻坐在港口看三藩市的夕阳,你说当年我登船那会儿,外滩看日出,冷冷凄凄的,怎么没有这么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景象啊。立农啊,我多想一生不曾离开你,可你总飘摇天外,而我如浮萍。半世纪风雨,我日夜想着,随你南去 。


 


好了,姑娘,我的故事讲完了。


 


 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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